听说陈凯歌正在拍摄《赵氏孤儿》,心中不禁就呈现出程婴这个高大光辉的形象。“士为知己者死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深入人心的信条,而程婴就是这一信条的众多完美的注释当中很引人注目的一个。千百年来,人们一直津津乐道,还编成戏剧传唱。法国文豪伏尔泰把元杂剧《赵氏孤儿》改编成新的剧本《中国孤儿》在巴黎公演,颇受欢迎。史实虽不如戏剧那样夸张——用亲生儿子来替换赵氏孤儿,但事情经过也相当曲折离奇、颇负戏剧情,其中程婴的死尤其让人感叹。整个事件起因、经过很复杂,我先简单介绍一下:
晋文公重耳在流亡期间,谋士赵衰被倚为左膀右臂。在狄国,他俩还结成了连襟,赵衰娶姐姐、生下了赵盾;重耳娶了妹妹。重耳回国成为晋文公后,赵衰因功劳大,获得了封地并且执国政。赵衰于流亡前在晋国就已经娶妻生子了。但是在晋国原配的坚持下,赵衰立赵盾为嫡子,作为日后的继承人。赵衰死于晋襄公6年,赵盾继任国政。
襄公死后,赵盾立其子为灵公。灵公长大后为人骄奢,赵盾屡劝也没效果。有一次因厨师没把熊掌做熟,灵公就把厨师杀了。不妙的是,这事情被赵盾抓到了现形。灵公心虚,派刺客杀赵盾。刺客却被赵盾的人格魅力所感动、自杀了。灵公又试图在宴会上刺杀赵盾,结果赵盾又被昔日曾受其恩惠的厨师救走了。经过这一番折腾,赵盾觉得在朝中待不下去了,于是逃亡,但没有出晋国的国境。不久,赵盾的族弟赵穿袭杀灵公,赵盾回朝复位,另立襄公的幼弟黑臀为成公。因赵盾平日声望高、得民心,灵公年少骄奢、不得民心,所以这次政变并没引起国内政局的动荡,只有晋太史董狐直书“赵盾弑其君”,而且把这一记录公布于朝堂之上。赵盾不愿背负弑君的恶名,为自己辩解:“是赵穿干的,我无罪。”董太史也没客气:“你执掌国政,流亡不出国境,回朝不惩办凶手,你就逃脱不了主谋的干系。”按照春秋时的政治游戏规则:如果下野的士大夫流亡出境就表示君臣恩断义绝,不再为国内的事件负责任。赵盾只好默认了。孔子赞扬道:“董狐秉书直言是良史,赵盾能尊重道义是良大夫,可惜,如果赵盾能在当时出了国境就可以不用承担弑君的恶名了。”反正这件事为日后赵家蒙难埋下了伏笔。
成公死后,赵盾立成公的儿子为景公。随后赵盾也死了,其子赵朔继承了赵盾的地位。景公3年,赵朔娶了成公的姐姐。此时,昔日灵公的宠臣屠岸贾已经成为晋国的司寇,掌管晋国的司法。屠岸贾欲诛赵氏为灵公报仇。于是屠岸贾以惩办弑灵公的主谋赵盾为由,遍告诸将:“赵盾虽不知情,但算是主谋。犯下弑君的罪行,其子孙却还在朝堂为官,这是在鼓励以下犯上。必须诛之!”韩厥反对:“灵公遇害时赵盾不在朝中,先主认为无罪,所以才没予以惩处。今天你们诛灭赵盾的后人,那就是否定先主的意愿而妄杀。妄杀就是作乱。这样的大事你们不向君主请示汇报就是目无君主。”可惜,韩厥的话被对方直接忽略掉了。韩厥劝赵朔逃亡,赵朔不肯,反而拜托韩厥保护赵氏香火。韩厥答应了下来,然后称病不出。屠岸贾随即与诸将尽灭赵氏于下宫。赵朔之妻因为是成公的姐姐,暂时逃过劫难,挺着个大肚子,躲在景公的宫中。至此,赵氏孤儿的戏码才正式开始。
幸存的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问赵朔的朋友程婴:“你怎么没跟赵朔一起死呀?”程婴回答得也实在:“听说赵朔的妻子还怀着赵朔的孩子。我在等结果。如果是男孩,我就养育、辅佐这个孩子;如果是女孩,我就不活了。”不久,孩子出世了,是男孩。屠岸贾闻讯后进宫搜孤。夫人把孩子藏在胯下才躲过一劫。程婴对公孙杵臼说:“这次没搜着,以后肯定也会被搜着,怎么办?”公孙问:“立孤与死哪个难?”程答道:“死容易,立孤难。”公孙说:“赵氏对你很好,你就勉为其难;我挑容易的,先走一步。”于是二人找了个男婴,包上华丽的襁褓,藏在山中。程婴到诸将军那里自首:“我不肖,不能再侍奉赵氏了。你们如果能给我千金的话,我就把赵朔遗腹子的下落告诉你们。”这些将领本来正愁没法斩草除根呢,见程婴前来自首正中下怀,自然满口答应。于是程婴和公孙杵臼当着诸将的面,合演了一出双簧,公孙杵臼和假孤儿被诸将所杀。程婴领到赏金后把真的赵氏孤儿——赵武带到山里隐居。
15年后,景公病了,病情还挺重,找人算了一卦(当时的人非常信算卦),卦象上说:这病是因为有大功者的后代遭遇不好而引起的。景公不明白,就问韩厥。韩厥说:“这有大功者指的是赵氏吧?赵氏自从叔带那一辈就开始侍奉晋侯,每一代都有功劳。到了您这一代却把赵氏给灭了,国人都很同情赵氏,所以在卦象上显现出来了。您看着办吧。”景公惊问:“赵家还有后代吗?”韩厥就把事情的真相说出。于是景公和韩厥策划复立赵氏孤儿,把赵武召进宫中藏匿进来。景公将韩厥的士兵埋伏在宫中,在诸将进宫问安的时候把这些将领包围起来,胁迫诸将拜见赵武。诸将不得已,表态:“当年下宫之难,都是屠岸贾捣的鬼,他伪造君命,辖制我们。不然的话,我们也不敢干这件事。既然今日主公的病是因赵氏被灭门而引起的,我们坚决要求恢复赵家的地位。主公的命令就是我们的愿望。”于是景公召赵武、程婴遍拜诸将,双方达成谅解,一起攻击屠岸贾,灭其一族。赵武也恢复了昔日赵氏的封地。
又过了3年,赵武加冠为成年人了,程婴辞别诸位朝臣:“当年下宫之难时,我的同伴们都殉难了。我不是贪生怕死,我只是想辅佐赵氏之后重立于朝堂之上。如今赵武已经长大成人,恢复了赵氏以前的地位,我也该去地下寻找赵宣孟(即赵盾)和公孙杵臼了。”赵武大哭、磕头、坚决制止程婴自杀:“我还想报恩、奉养您终老,您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个就去呢?”程婴对赵武说:“不行!他们认为我能成事,所以才比我先走一步;今天我不去汇报,他们会以为我还没把事成。”随后,程婴自杀。赵武服丧三年,春秋祭拜,世世不绝。
程婴、公孙杵臼都是以报答赵盾的名义死的。公孙杵臼死于赵氏孤儿未保之时,以一身之存亡关系赵家香火的存亡,正所谓“死有重于泰山”。而程婴之死,死于赵武恢复赵家地位之后,按照通常的说法就是:死得过于悲壮、让人心痛,甚至有轻于鸿毛之嫌。但依我看,恐怕这正是程婴想要的。
赵氏被灭门的表面原因是屠岸贾灭赵氏为灵公报仇,但这只是事情的表象。赵氏连续三代执国政,从灵公到景公,三代晋侯的废立均在赵盾的一念之间,这不能不引起晋侯的忌惮、其他家族的忌妒。更何况赵氏虽强,却还没达到独霸的地步,敌对势力联合起来的话,还是有力量消灭赵氏的。只是谁也不敢先出手而已。既然屠岸贾愿意当出头鸟,这些人乐得顺水推舟。屠岸贾能够进宫搜孤就是证据:没得到晋侯许可的话,宫廷是军队能够随便出入的吗?可见,屠岸贾并不是矫诏,至少在私下里是得到晋景公的授意的。
再者说,赵氏被灭的官方理由是灵公被弑一案。当初太史董狐将赵盾弑君的记录悬于朝堂之上时,包括赵盾本人,最终谁也没说不对。只是成公如果追究赵盾的话,他本人的地位也就危险了,成公是因为灵公被杀才有机会得以被赵盾立为晋君的。后台倒了,自身的地位又不牢固,谁能担保其他家族不把自己随时换掉?出于私心,成公赦免了赵盾,但是在心里也非常忌惮赵氏的强横。这种忌惮自然也传到成公的儿子——景公那里。等到赵朔一门被灭,晋国的诸位大夫当中也没有人以“妄杀”的罪名惩办屠岸贾。这就是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吧。程婴和公孙杵臼的行为只是基于对赵氏的感情而已,从法律的层面上说:他们还不能被称之为“兴师讨贼”。而屠岸贾却占着讨伐弑君贼的名义。景公挟韩厥的势力逼迫诸将,诸将不得已才把屠岸贾推出来当替罪羊,程婴所要求的也只是恢复赵氏的昔日地位,而不是将仇家一网打尽(不是不想,是力不能及)。这样,双方达成妥协,被牺牲的只能是无罪的屠岸贾。
程婴把事情看得很透:晋侯虽然是听从了韩厥的话,感怀赵盾的功劳而复立其后代,但也只是基于一念之仁,谁能担保事后不会再有反复呢?既然程婴二人能于敌方势力高涨之时来一手偷梁换柱,那么别人自然也能在赵家复立之际指鹿为马——说赵武的假的。如果被指责以假孤儿冒充贵族血脉(因为赵氏孤儿地真假只有程婴与公孙杵臼知道,公孙已经死了,再没有证人了),或者万一再出来一个董太史一类的人,权是非、酌功过,届时程婴和赵武将如何面对呢?再更深一步猜测,如果有人讽评程婴如此卖力地为赵氏出力,是为博取自身的富贵,那今日的程婴岂不成了日后“奇货可居”的吕不韦了?这不比窦娥还冤?所以,程婴用死来控制晋国的舆论导向,把未来各种对赵氏不利的流言扼杀在摇篮里,让晋国君臣都认为:程婴冒万死延续赵孤,却不肯享受赵氏的回报,可见赵盾的遗德足以感人。从而使人们尊敬程婴、崇拜程婴,自然就不忍心深究程婴,因而也不会再去深究赵武了——一位重然诺、轻生死、扶危定倾的义士,他所抚育的孤儿,谁还忍心再去覆灭呢?各位再看程婴对赵武说的话:“彼以我为能成事,故先我死,今我不报,是以我事为不成。”其话里更深层的意思是:你赵武虽然已经成人了,也恢复昔日赵氏地位了,但是各种潜在的危险并没削除,我若不死,你的成败还在两可间。所以,程婴之死犹如公孙杵臼之死,死则成功,否则事败,绝对没有存活的可能性。大概这就是公孙杵臼所说的“立孤难”之所在吧。